人生在世,我們每一天都浸在時間的溫水里,煮著煮著,又是一年。
進入十二月,辭舊迎新的各種心緒便如隨風(fēng)飄落的黃葉,一天天堆積起來,輕盈而厚重。畢竟,那飄落的,何止是葉,那是一年的朝朝暮暮呀。
猶記得十二月初,當(dāng)四明山上的銀杏日漸蕭瑟時,單位大院的銀杏從各個角落的常綠樹木中冒出來,樹樹金黃,刷新著一片片綠意。
這眾多環(huán)肥燕瘦的銀杏樹中,我最愛南門出口的那一棵。它的主干并不特別高大粗壯,但枝繁葉茂、樹型優(yōu)美。自它從黃綠色漸變成金黃色起,我每個工作日中午都要去看看,仿佛只有這樣,方不負銀杏這一季的美好。
九日至十三日,節(jié)氣已至大雪,寧波暖陽高照,將寒未寒。這棵銀杏美得不可方物!陽光為它鍍上溫柔的金,天空為它配上遼遠的藍。每一片葉子,都熠熠生輝;每一次凝視,都令人沉醉。
風(fēng)卻是自然界最嚴格的督查員,一天緊似一天,催促著葉與樹作最后的別離。從高樓的窗戶望下去,如茵的綠草上,漸漸鋪上了一地碎金。與無患子、樸樹等相比,銀杏從通體金黃到葉落殆盡,如摧枯拉朽般,時間更短,態(tài)度更干脆。十六日,樹上的葉子已經(jīng)很稀少了,再一兩日,便完全“清零”了。
當(dāng)銀杏繁華褪盡,黑褐色的樹干和枝丫突然之間全無遮擋,看起來好像不知所措又無可奈何。冬至前一天,讀豐子愷的《梧桐樹》,見他描寫梧桐葉落的光景:“這幾天它們空手站在我的窗前,好像曾經(jīng)娶妻生子而家破人亡了的光棍,樣子怪可憐的!”不由得暗暗稱奇,覺得真是寫盡了落葉喬木的變遷。
只是,樹有重盛日,人無再少年。譬如此時的銀杏,雖也是“空手”站著,但這不過是它天長地久的一瞬罷了。據(jù)中國植物志記載,銀杏為中生代孑遺的稀有樹種,系我國特產(chǎn),僅浙江天目山有野生狀態(tài)的樹木,其余均為栽培。和銀杏同綱的其他植物皆已滅絕,唯有它,穿越遠古的雨霧云霞,依舊和我們站在一起。
銀杏是一種有故事的樹。李時珍《本草綱目》曰:“原生江南,葉似鴨掌,因名鴨腳。宋初始入貢,改呼銀杏,因其形似小杏而核色白也。今名白果。”銀杏見證了地球波瀾壯闊的發(fā)展史,也見證過人間蕓蕓眾生的喜怒哀樂。它可以無比宏大,也可以精微動人。
北宋歐陽修和梅堯臣是相知相惜的詩友。據(jù)載,歐陽修在汴京為官時,梅曾在安徽宣城老家后園采得百顆銀杏核,托人送給歐陽修。銀杏核仁“熟食溫肺益氣,定喘嗽”、“生食降痰”,但其果肉味臭、有毒,去肉取核頗不易。梅堯臣之雅意,可見一斑。歐陽修深為感動,賦詩致謝:“鵝毛贈千里,所重以其人。鴨腳雖百個,得之誠可珍。”
銀杏曾以它獨特的精神激勵過我。上世紀九十年代,朋友聯(lián)絡(luò)主要是書信。那些與我青春作伴的好友,那些承載著對未來憧憬的信件,既溫暖又催人奮進。
記得大三時,在老家最偏遠的鄉(xiāng)里工作的好友來信,聊及銀杏的故事。三月初,他去鄉(xiāng)里最高峰上的一個小村落走訪。那大概是全縣居住環(huán)境最惡劣、生存條件最艱苦的地方,當(dāng)時還有幾十人住著。村頭有棵銀杏樹,枝條如枯死一般。他折下一段帶回鄉(xiāng)里,清供在書桌上。令他感動的是,一個多月后,“枯枝”長出了五個飽滿的綠芽,后來又長成了嫩綠的葉子!
彼時他是鄉(xiāng)團委書記,繁忙的工作之余正備戰(zhàn)本科自考。他還在思考:自己將來能做些什么,能為后人留下些什么,自己的價值有多大。我被銀杏和好友所感染,以此為題材,人生中第一次在報紙上發(fā)表了散文《如你在遠方》。好友初心未改,如今已成長為一名優(yōu)秀的基層干部。
相對于銀杏而言,人的一生何其短暫。每年賞罷銀杏,便意味著新一年的臨近。歲月更迭,總有惆悵,亦有期待。未來的日子,且追隨陶淵明的豁達吧:
“縱浪大化中,不喜亦不懼”。
窗前寫于2019年12月28日星期六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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